回忆
姐妹
那天妈妈给我梳的辫子,是从头顶一直编到脑后的那种,叫蜈蚣辫,是我寄宿的幼儿园阿姨最拿手的一种发型。她就是认出了这辫子,于是主动上前聊天,原来她和我就读的是同一家幼儿园,而且同班!我们俩都认出了彼此。
在幼儿园的演出中,她总是担当报幕的角色,而我,只是一个站在众多小朋友当中挥舞纱巾的人。
幼儿园大班那年,我家从河东搬到河西,我俩读的小学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是长沙城从西到东那么远。那是一个流行跳级的年代,我们俩竟不约而同的都跳了一级,于是得以在附中的同一个班相遇,这就是我们之间奇妙的缘分了。
因着这层关系,我们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好朋友。
记忆中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,额头前留着齐整的刘海,皮肤稍稍黑,笑起来露出细碎的牙齿,反衬出格外的白,身上常常散发出好闻的牛奶味。身材小巧玲珑,穿的是她妈妈巧手缝制的衣服,样式别致,整洁大方。
她是家里的老大,自然而然的显出一种成熟笃定的气质,遇事都比较有主见,我和她在一起时,多数都是被她照顾,以她说了算,不知不觉中也被她感染同化。
那时中午在学校吃饭,我们都是自带的搪瓷碗,吃完饭后再接上点开水,带到教室里来喝。记得有一次,她自己的水喝完了,竟若无其事地端起我的碗喝了一口!我心里大吃一惊,因为从小在家受的教育是各人用各人的杯子,决不可混淆。从那以后,我不再抵触和他人共用一个杯碗,虽然这并不能说是什么好习惯,但她就是改变了我。
放假了,她提出要到我家来玩,我麻着胆子答应了。那个年代公共交通很不方便,从她家到我家要转三趟公共汽车,而且晚上7点以后车都停开了,那就意味着要住在我家。我家的氛围是属于那种极为封闭无趣的,从来就不见有什么客人拜访,父母也从不带我出去串门。我无法想象她住到我家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,还好,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,我的父母家人都挺喜欢她的,于是我也获得批准可以到她家去做客,我就这样被她带着一步步接触到家以外的世界了。
想起来几乎每个暑假我都会到她东郊的家中住几天,那一定是快乐而轻松的时光。我们一起做暑假作业,一起到大操场去看拖拉机,在平房的邻居之间串门……印象最深的是,她爸爸几乎什么都会做,家里的沙发,家具自不必说,连奢侈的电扇也是自制的,家里一人一台!还有她家床下堆满了农学院的良种西瓜,个头小巧,她妈妈把西瓜从中间切开,我们便一人捧着一半用勺子挖着吃,相当的甜。
进入高中,我们分在了不同的班,她的教室在走廊的斜对面。课间时我们仍然呆在一起玩,多数是我到她那里,所以顺带连她的同学也熟悉了。中学六年叫得上名字的,除了初中高中的同班,就是她们班上那寥寥的几个了。
高三那年学习紧张起来,我尝试了一段时间寄宿的生活,希望可以集中精力迎接高考。她把我带到她的寝室住下,我睡下铺,她在我上铺。我除了上课学习别的什么都不擅长,她理所当然地照顾我:教我把吃完饭的碗先放到热水池里荡一荡,这样去油后才洗得干净;晚上熄灯前总是帮我在蚊帐里捉蚊子,然后掖好蚊帐的四角才放心地爬上去睡觉。
在学习上,她的成绩不能算拔尖,但是相当稳定优良。她很勤奋,也许是受着到大学教师父母的熏陶,非常认真有条理。至今我脑海中还清晰地记得她精心制作的一张张小卡片,有时候是英语单词,有时候是物理公式,有时候是政治或历史题,字迹非常娟秀。她就是这样一种性格,能够将一件非常枯燥无趣的事情坚持下来,并做到极致。
现在想起来最奇怪的就是:我们情同姐妹,但在考什么大学的问题上却完全没有商量。结果她留在长沙读医,我离家去北京。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,她却到了北京工作。期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。我和她之间的友情十分深厚自然,在我心中,她永远都在那里,只要我有什么事情,只要我想见了,我总可以毫不费劲地找到她,向她倾诉烦恼,分享欢乐。每次出差到北京,我都会找到那个转弯抹角的医院去看她;她回家探亲,自然也是通知我接送。
转眼岁月流逝,她在北京按部就班读硕、读博、出国进修、著书、成为卫生部她研究的那个领域的专家。我虽然没有像她那样的成就,日子也是顺顺利利地过下来了。
可是世上就有一些事情,你猜得到开头,却猜不到结尾。
俗话说,女人生个娃傻三年,如果是小子再加三年。我就这么不幸地傻了好几年之后,某天忽然想起久不联系的她,拨打起她的电话。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却让我怔住了。是的,我知道她十几年前就开始接触佛教思想,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抛下世俗的一切,去实践她的理想。
终于有一天,我不顾一切地跑去寻她。那是一个即将建成开放的道场,她在那里负责组织筹建工作。我们又像学生时代一样住在她的宿舍里了。她过着极简的生活,忙碌而充实。我能感觉她内心那种千帆过尽、宠辱不惊的坚定。躺在宿舍的床上,听着诵经的钟声,我的内心无助,五味杂陈。她的世界我是去不了了,可我的世界里多希望还有她啊!
中学同学张罗三十年聚会了。大家也在打听她的下落。我终于忍不住发了信息过去问她,她回应:算了吧,我是槛外人。
现在的她,早已放下个人的亲情喜乐,一门心思只为天下人谋更大的福报。我虽不舍,但亦无奈。在红尘中挣扎任性的我,不想放下这段缘分,在阿弥陀佛世界里的她,是否也能感应得到?
不知道下一次和她的相逢会是在何年?何地?故写下这段文字以为纪念,纪念我的这位中学时代的好姐妹,一生的挚友。
南无阿弥陀佛!